じかん

乍然寥落的世界里,孤独的心在黑暗中沉浮。

【双黑】长短调

13th:

#古典乐坛paro,偷偷诚心安利所有被我挪用的伟大曲目。


// 一切未竟私心。






 


他们都活出我等凡人难以想象的模样,带着更刻骨的伤痛和更烂漫的理想,像大小调切换,在乐谱上纵横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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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信息


 


指挥:太宰治        钢琴独奏:中原中也


 


演出团体:横滨爱乐乐团


 


曲目:


 


上半场


 


马努埃尔·德·法雅:魔法师之恋


 


理查·施特劳斯:死与净化


 


下半场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第一乐章:小行板


        第二乐章:谐谑曲


        第三乐章:间奏曲


        第四乐章:热情奔放的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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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


5月15日 20:18



 


我同时从未如此确定这场演出会空前成功。太宰治的预言从不出错。


 



国木田在后台盥洗室里找到我的时候,离下半场开始还有两分钟。


 


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火星明灭,点亮烟雾里名叫太宰治的人少有的迷离眼波。燕尾服上落了几星烟灰,国木田给我掸去,又用驱赶一头倔强野牛的力气抚平我肩膀后背上的褶皱,我被拍得咳出来,内脏错位。


 


“他来了吗?”我问国木田,声音嘶哑。


 


其实我本来想满不在乎地笑一笑的,像之前的任何一场演出那样。告别钢琴和它所代表的那段过去加剧了这种不在乎。然而嗓子眼紧得发不出声音,遑论目空一切而道貌岸然的笑声这种高难度的声带控制运动。烟草于事无补。我像是经历着一次别人口中的初次登台,尽管这双正在微微颤抖的手已经在两年里指挥过能想到的所有顶尖乐团。


 


虽然太宰治会在指挥完一首空前成功的理查·施特劳斯之后放弃瘫在沙发上的大好机会而藏身狭小厕间紧张到抽烟,这已经反常得如同国木田独步宣布与小爱丽丝的恋情。后者永远不会发生,我保证;前者持续了十八分钟后,在本文开始时结束。


 


“刚到一会,我过来之前还在化妆间。”国木田拿走我的烟,顿了几秒复又补充道:“自己来的,一句话也没说,谁也没见。”


 


“好啊,”我把袖口绷带缠紧,“马上……就见着了。”最后几个字咬得一个比一个慢,拖出一声漫长的余韵,带着只有我知道的颤抖。


 


《魔法师之恋》和《死与净化》,用最野蛮和最神圣的方式将人带离世间。它们撕扯我空洞昏暗的灵魂,吞下坏得透顶和好到极致的那些部分。上半场过去,太宰治剩余的残破灵魂挣扎着,等待中原中也到来,奏出最后的绝响。


 


我从来没这样害怕一场演出失败过。


 


我余光瞥见国木田转身把捻灭的细长香烟扔进垃圾桶。双簧管烂漫的鼻音伴着钢琴熟悉的标准A在此时飘来。台上各就各位,乐团在这时活过来,做着最后的微调。正引导着最后几个下半场退席的铜管乐手们收好乐器的阿敦看见我,瞪大他的眼睛。我猜他从没见过如此表情僵硬的太宰先生。说实在的,我不太知道自己的脸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脚下一个踉跄,阿敦的表情像见了鬼。


 


乐手和观众等待着两位主角出现,而我只等一个。


 


写着中原中也名字的房门在面前一步的地方轰然开启,其余部分的世界急速褪色的同时,我甚至来得及看见衣架上挂着的那顶碍眼的帽子。目不斜视的钢琴家先生迈出化妆间的时候像超新星爆发,踏着万钧的步伐。敲在我心上的步子像钟声鸣响,一个个脚印在后台嘈杂的深渊里盛开风流。中也一边开门一边扔了手套,燃烧着的卷发飘舞,像抛弃一切,头也不回地走到聚光灯下面对观众骤然爆发的掌声与欢呼。从来没变过,一如比太宰治消失和重现更久远的从前,像野性未驯的骏马,中也啊。


 


我忽然就重新知道该如何走路如何说话了,成吨的词语涌进我的脑海。我依然嘴里发干,但有那么一秒我想叫住他、追上他,将所有的赞美化进讽刺,然后跟他在台口完成曾被红叶姐嘲笑过无数次的互瞪仪式。四年的离别光阴倏尔划过,许多事情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地覆天翻。


 


我同时从未如此确定这场演出会空前成功。太宰治的预言永不出错。


 


我落后中也两步,看他随着走动无意识半握着的指节,眸光勾勒着他那截手腕之后藏在礼服袖口里肌肉流畅的小臂。中也即便演出也不愿摘下他的颈环。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他,他在演奏华彩的时候会窒息吗,像我在乐曲高潮时如何感受到颈上层层包裹的绷带,和绷带下陈年的虬结伤疤?


 


我像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指挥那样,随着每个观众和乐团成员将掌声送给骄傲的独奏家。中原中也与首席握手致意,回过脸对上我的眸光,蓝眼睛里平静得如同法国暮春的地中海。我想起自己将吻落在对方蝉翼般眼睑的那些瞬间,某个这样的瞬间之后我胆怯地逃离。中也还是那个中也,我……只是我。我不是你。


 


他把右手伸给我,双手交握。两个人甚至都笑起来,久别重逢的眼里上演生死诀别。钢琴家尚未落座,指挥仍未转身,观众的雷鸣掌声已经如同曲终人不散。


 


四年未见。离别,重逢。台下陷入疯狂沉默的人群无人知晓,彼此还欠着对方一个告别的二人,即将演出一场未曾合排的钢琴协奏曲。


 


中也在琴前坐定,我转身架起双臂,两千人静默屏息。


 


 


 


森鸥外


5月15日 21:45 晴间多云



 


那天太宰治谢完幕,回到后台用一个漫长而凶狠的亲吻封住城市另一端赶来的中原中也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切揶揄。化妆间的门没关,中原中也同样凶狠地回吻,脸上表情冷静深处埋藏疯狂。


 



观众开始潮水般退去的时候,我看见正向后台通道靠近的红叶。


 


大概是去看中也那孩子的吧。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足够久远,远到从他走后,太宰治已经从长达两年的不知去向里重现踪迹,又在中原中也远渡重洋今夜归来之前从零开始牢牢坐稳了指挥界的王座。一切都像冥冥注定早有预谋,又像被上帝抛弃的一团命运线绳,无人能懂。


 


我随着黑色的人潮往外走,年纪太小不被允许进入音乐厅的小爱丽丝在等我回去讲述今夜见闻。下半场的音乐效果太过震撼,空气里弥漫着某种余韵,太宰治面前的绵长旋律和中原中也手下的强劲和弦像随时要重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年轻的音乐学院学生们兴奋地讨论交响诗的乐句音色和协奏曲的情感技术;年长的人话少一些,交换唏嘘的眼神。


 


林太郎还没有老到要用一声叹息概括这两个人的少年时代,但我的确已经开始喜欢回忆往事。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作为曾经乐坛太过耀眼的两颗明星,共同霸占着所有与钢琴演奏相关的话题。他们远超年龄的深邃理解和疯狂技术是音乐分析人士和乐评家津津乐道的话题,而街头巷尾的人们热衷于八卦时常见诸报端的花边报道——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太宰治的自杀传闻,中原中也偶尔的酒后失态夹杂其中,其余部分是无穷无尽的关于二人关系的杜撰与猜想。然而无论舆论如何喧嚣,那些年里,两个少年总是继续频繁地出没在各大音乐节和顶级音乐厅,无懈可击地诠释从古到今的音乐里最极致的美学。


 


而人们更加喜闻乐见的是二人的合作无间,如同冰山撞上冰山、烈酒冲进烈酒。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无数次搭档总是赌气般的,赌得严丝合缝亲密无隙,任谁也别想在他们几乎南辕北辙的音符之间插上一脚。那两个人像磁铁的南北极,在造物的掌心里疯狂旋转。他们的双钢琴演奏就快要迸出火花来,四手联弹像狂暴的缠绵。


 


名义上,森鸥外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艺术顾问;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不需要指导的学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工作是阻止太宰治按下生命终止键的频繁尝试,或者联系人来修好在中原中也的强力使用下不堪重负的钢琴。


 


没有比太宰治更漫不经心的透彻分析,也没有比中原中也更大开大阖的细腻诠释。两个人骨子里都混合着纯粹的冷酷和纯粹的歇斯底里,在彼此的音乐里点燃浓黑的火焰。


 


太过耀眼又太过契合,其实没人在乎他们究竟是否爱侣,那些旁观者。而在乎的人也许永远讲不清楚,比如红叶和我,比如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自己。


 


几年前太宰治在某场独奏音乐会上演奏巴托克,十几岁的少年人在键盘前的气质凶暴而狂躁。我站在后台听,无端想起中原中也如何极尽温柔地演奏肖邦最著名的几首夜曲。有人讶异于两个人的一系列选曲与自身的巨大反差,我只觉得音乐融化在他们高热的相同本质里。乐章在顶点处戛然而止,太宰的指尖鲜血淋漓。


 


那天太宰治谢完幕,回到后台用一个漫长而凶狠的亲吻封住城市另一端赶来的中原中也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切揶揄。化妆间的门没关,中原中也同样凶狠地回吻,脸上表情冷静深处埋藏疯狂。


 


足够出人意料,但我并不认为那个吻代表任何意义。只是他们罢了,迷失在彼此至高哲学里天赋异禀的青年人。世故的人厌恶轻言爱情,那两人不比任何人青涩,故而只向美低头。不算恰当的时间地点、合适的心情,目空一切的眼里在那一刻只容得下对方的彼此。


 


之后不久,他们双钢琴演出《卡门幻想曲》,旋律里的红裙女人骄傲又放纵地撩拨全场脉动,从空灵的独吟炫技着狂舞到顶点。最后的最后,手指疯狂翻飞的两个人撇开眼神,却通上相同频率的电流。震颤。


 


今晚的中原中也在长久的消失后重新亮相。而从更早一些的某个瞬间开始,没人再见过太宰治弹琴。指挥台上多出一个投入的身影,钢琴旁的天才之一再难觅迹。


 


我走到街口转角,已经有个人影矗在街灯下,昏黄灯光投下细长的黑色影子。


 


“所以,大名鼎鼎的中也君,全世界都在等着与你久别重逢的时候,你在我家门口有何贵干?”


 


 


 


中原中也


5月15日 22:30



 


跟那个人无关,我这样想,但中原中也从此是颗孤星了。


 



等到森先生哄睡了小爱丽丝,被扔在客厅喝茶的我已经光顾了几次他家的盥洗室。


 


这幢房子的主人是我和太宰名义上的老师,此外还不为人知地是个庸医。庸医在收我做学生的当晚说,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迟早有一天要开始控制不住我的双手。我觉得荒谬。那也许可以称为病症的缺陷名字太长,我只记得他嘴里吐出那个拉丁名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这玩笑也太庸俗了,庸俗得像三流的生活。


 


“也许在演出正中失去力气,也许从某一天开始忽然就再也无法演奏。”庸医说他不打诳语,“你将因为病痛拥有最高超的技术,但一生的天才将会急遽耗尽。然后你再不能在琴键上敲出一点声音,颤抖的手指拿不稳一张乐谱。”


 


我庆幸那个复杂的眼神里不含怜悯。中原中也不向任何人低头,中原中也不向自己低头。


 


十五岁的夜晚,一条幼稚的青花鱼执着地跟新来的我区分着水平地位和海拔的高低。新的老师给我唯一能容身的舞台让我大放异彩,又说我拥有的一切才华将在未知的某一天毁掉我赖以信仰的全部。


 


红叶姐领我回她家的时候我却在想,最终这十根手指会不会在琴键上弹动跳跃无法停止,直到我力竭死亡——像施了法的红舞鞋,一路跳进污浊的泥泞,永不停歇。我甚至庆幸终将只有中原中也一人落入深渊,坠落之前他在追逐太阳。


 


“我花了两年时间,想知道如何在那个混蛋彻底离开的时候面对这些事情,”我听见自己出奇镇定的声音,讲着与心中所想毫无关联的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独奏家,甚至一直忘记自己的双手终将毁灭它们曾演绎的一切音乐,直到他不辞而别。”四年前太宰治消失的第一个兆头是一场无故取消的独奏音乐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拔掉一瓶葡萄酒的软木塞,橡木离开玻璃瓶的声音像稚童在雨中亲吻。


 


森先生坐在茶几对面,十指相对,带着他面具般饶有兴趣的神情。我知道他毫不惊讶。


 


很多人觉得我该对太宰治了如指掌,从他不饶人的嘴到他常去的酒吧。“相爱相杀”,鼎沸的人群这样说。事实微妙地与之相去甚远:我们是最看不惯的竞争对手和最亲密的艺术搭档,用能抓住的任何只做自己的机会各自鬼混。


 


我和他有时候一个月互不见面,有时候的日程恨不得从早到晚黏在一起。生命的间隙里我们偶尔在我的车座上激烈地啃噬纠缠,永远在无数个音乐厅的后台恶语相向;太宰心情恶劣的时候偷我的酒泼墨涂鸦,我来了兴致在他即将跳海的瞬间揪紧他的后领。我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做爱,用至高的心情在琴键上极尽浪漫,可我只能用模糊的直觉探查到我们无底的灵魂里同样摸不到光亮的黑,不同的是我挣扎着远离,他迫不及待沉沦。


 


好像不如此生命就无法燃烧,却又似乎燃烧得过于漫不经心了些。每个人都无暇顾及细节,只求文明和野蛮撞击出兵戈与橄榄。我们像了解自己那样了解彼此,可没人能看透自己的内里。


 


“我其实不太记得他不告而别的那两年我是怎么像从前那样弹琴的。太宰治无缘无故地消失,中原中也的音乐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废话。


 


跟那个人无关,我这样想,但中原中也从此是颗孤星了。


 


“我甚至快要想不起来当初怎么跟森先生和红叶姐道别,去试图找到音乐新的意义。我就这么放弃了不知道还剩多久的能够演奏的时间中的两年,试图理解我还能怎么燃烧。我走之后不久他忽然换了一个身份回来,我想不明白。他那个叫国木田独步的经纪人请我回来,我居然就这么回来了——即使那是太宰治指挥的普罗科菲耶夫,我也就这么回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总要提到太宰,好像只要说着就可以逃避某个最终的问题。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与太宰捆绑,这太荒谬了。可我与太宰彼此分离的那几年生命力确乎少了很重要的东西。真的太荒谬了。我开始回忆今晚为什么要在演出结束之后溜到庸医先生的家门口等他花费一部交响曲的时间哄他的爱丽丝小宝贝。


 


然后我想起今晚的太宰治,跟在我后面两步,身上甚至飘来格格不入的烟味。记忆中的他,躯干里瞧不透的灵魂没在爆炸燃烧的时候就是一团点不着的死灰,与半燃不燃的暧昧烟草从来无干。我从飞机场赶到座无虚席的音乐厅,赶上中场休息时指挥消失的骚乱。我第一次觉得手有点抖,我甚至莫名觉得神医森鸥外预言的那个毁灭的时间点要来了,毫无理由。可坐在钢琴前感到他在我面前登上指挥台的时候,有种奇特的安心感油然而生,尽管他的音乐不再由他演奏、我的音乐也许不能被我掌控。


 


“不会跟中也之外的人搭档了,那孩子。”很早的时候,红叶姐曾经这样说,温暖的手心搭上我的肩膀,“太宰君其实跟你一样骄傲。”


 


我咀嚼了很久这个骄傲是什么意思。


 


然后驱使我逃离久别的人们并出现在森鸥外家中的问题挣开一层层言不由衷的伪装脱口而出:“太宰为什么不再弹琴了?”困扰我很久的问题居然如此简单,显得奇傻无比。问题出口的瞬间我甚至忘记了那受诅咒的十指;又或者其实我意识深处早就预知,两个问题迟早殊途同归,之间连着崎岖的因果,像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之间一切只依靠直觉而反直觉的逻辑。


 


森先生盯着我,我觉得自己跟四年前太宰消失的时候相比毫无长进。然后他笑了,笑得甚至无可奈何:“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呢,中也君?”


 


森先生送我出门的时候低喃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人生无常”。我在浓重夜色里离开。


 


 


 


国木田独步


5月16日08:00 多云



 


“太宰,你不信自己捱得过他的毁灭,何尝不是不信他。”


 



早报送来的时候我在写今天的工作计划。中原先生和太宰那混蛋昨晚的演出几乎集中了新闻可以具有的所有爆炸性要素,不出意料地占据了每家媒体的文艺版。


 


其实我也奇怪,刚从大洋彼端赶来的中原中也和转行做指挥刚刚两年的太宰是怎么谱下这一夜传奇的。如果他俩不曾秘密幽会过(推特上流传着此事的无数不同版本),那么这将是四年分别后未经排练的匆忙合演:一方罕见地把协奏曲放在盛大的交响诗之后,执意用珍贵的下半场甘当独奏的陪衬;另一方在公众视野里消失两年,与路桥殊途的昔日恶友一起,做最惊艳的回归。


 


我翻开乐评,溢美之辞占满能够编辑的每个角落。术语之外,任何能表达成双成对相互辉映的短语词频都高得可怕,而即便从最客观的角度来讲,它们都苍白得难以描绘那两个人的冰山一角。而就他们各自而言,中原的诠释异彩更甚当年,而太宰的投入像是耗尽毕生力气。


 


广津柳浪的特约文章适时闯进眼帘:


 


“他几乎要从琴凳上缓慢地站起来,称得上狰狞的神色叙说无边的痛苦与极乐,眼里有光随着奔跑的音符爆炸;而他双臂张开,仿佛要向后打个对折,乐队轰鸣,我们无从得知他面上神情是茫然还是虔诚。”


 


没有什么更加贴切的描述了,没有。就让那段回忆这样留在时空和每个人的记忆里吧。但我想太宰治的神情必然也是狰狞的,像与他纠葛多年的那位伟大的搭档,像人如何在尘世感受神之欢愉。


 


手机震动,太宰治让我给他安排假期,顺便订两张晚上芥川龙之介的音乐会门票,消息末尾附带一如既往令人头痛的动画表情。我看着手头一团乱麻的工作,决定删除刚才脑海中给他的一切赞美。两张票,如此顺理成章,好像昨晚那个双目空洞地紧张于中原中也回归的太宰治是我的幻觉。


 


当初,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太宰治要求我办一场演出,上半场理查·施特劳斯,下半场演一首钢琴协奏曲。“要最好的钢琴独奏,”他说,眼中有可以被称作怀念的光芒。他甚至屈尊亲自挑选演奏家们的声音,无论录音还是现场。漫长的甄选最后当然毫无结果,太宰治瘫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没有半点指挥家的风度和气派。我能猜到他其实在想什么,这太好猜了,全世界只有太宰治和他不愿承认在想的那个人拥有这种别扭的情趣。


 


“我如果能联系到中原中也先生的话,你要演什么曲子。”我试探性地开口——试探个屁,太宰治在我后半句话还没落地时已经张开了嘴,“普罗科菲耶夫,就演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首协奏曲。”


 


我模糊地领会一点太宰的意思,浪漫的顶点是不和谐的对撞,像他们。我已经开始想象中原中也那双有力的手如何在琴上令人眼花缭乱,这曲子简直是中原中也,以及跟中原中也在一起的太宰治的写照。我一向羞于承认自己还算太宰治的大半个同伴,这时候忽然觉得能看懂这个人的一丁点还算幸运。我决定原谅一会他的任性。


 


“可你要的交响诗和协奏曲加起来还不到一小时,”我在工作本能的驱动下微弱地抗议,“而且为什么协奏曲在下半场?”


 


“剩下的曲目你们随便,对我和他都不是问题。”而太宰治向来无视我作为策划者的一切职业素养。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我的抱怨和太宰那边时不时响起的大喷嚏,我猜他从河里被救起来之后穿着湿衣服吹了阵冷风。“下次选个没这么多后遗症的死法,太宰,你快把我的文件吹到东京湾里去了。”


 


话音落地半晌无声,过一会太宰治开始低笑,笑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难听。我觉得脖子上的青筋又暴起了几根。


 


“说实在的,国木田,”他调整好呼吸开口,“刚才我简直以为坐在那里说这话的人戴了顶难看的帽子,在我跟前脾气比你还臭。”


 


承认吧,你想他了。


 


在我们认识的两年多里跟太宰治搞在一起的人不计其数,可他会提起的只有那个很久没见的矮个男人。“不长脑子的蛞蝓”,他恶毒地评价。我看不惯他的口是心非——或者干脆从意识深处就自相矛盾,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的疮疤:“是不是不记得你喝多了特地跑来找我讲你们俩故事的那次,太宰?”他不说话。


 


我有点后悔提起那次,无论是酒后吐真言的尴尬经历还是那实话所代表的伤痛心情。太宰看起来像是要用一个风流的笑糊弄过去,我赶在话题转换前开口。


 


“太宰,你不信自己捱得过他的毁灭,又何尝不是不信他。”


 


 


 


中原中也


5月16日 21:00



 


我们俩都烫得可怕,好啊,来吧,看谁能够涅槃。


 



雨下得极大,谁都没有带伞。


 


昨天晚上我和太宰治互相闪躲,除了登场与漫长的一次又一次谢幕没有半点交流。四年无始无终的分离,谁都没什么进步,谁又都不敢说自己仍能看透对方。


 


而今天上午我却收到他的邮件,约我傍晚去看芥川的演出,顺便溜进后台看望许久不见的后辈。太宰欠揍的语气熟稔得如同中间的四年只是幻觉,如同昨晚舞台上那一瞥他眼中不曾有撕裂的痛和释然的笑。我们总是忘记对方有多了解自己。


 


而这无助于理解为什么我俩在刚才的十分钟里从音乐厅逃出来,一句话不说地冒着大雨赶到太宰家门口,像不约而同等待着发生什么的疯子。


 


今晚的芥川仍然是老样子,话不算多,坐在琴跟前的时候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演出前我和太宰在化妆间的出现似乎使他获得了某种力量,上半场的钢琴被他敲出金戈声音。太宰在我身边坐得端庄,双手抱在胸前。台上的琴声让我有些恍惚,好像在某个遥远的时空里发生着战斗,有绝唱为他们谱响。音乐激昂起来,律动勾起心底情感,我探身向前,有什么罕见的热辣的东西要从眼底破出,身上像通了电。太宰治这时候忽然伸出手,捏住我的指尖。我扭头,他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笑,眼神同我一样湿润,竟然。


 


操,时机太好,我想吻他。


 


最疯狂的艺术家从不吝惜身体的极乐,我自认为配得上这个名号,何况我和太宰本来就是令人着迷的那一类型,我们都清楚。太宰经常与不同的女人或男人消失在横滨的夜色里,我也是。比起与对方相处,更多的时候我们各自厮混,妄图在醉酒和高潮里忘记尘世,那是音乐和死亡之外几乎唯一的解脱。一种令人恶心的说法是,我和太宰治是彼此的缪斯。这偶尔成立,但除了永无止境的互呛,我们的相处毫无定型。


 


人在独处的时候有多无理,我们就可以多疯狂。


 


比如三小时前,我坐在剧院对面的餐厅里摇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郁金香杯中荡漾。这几天见到的人大概都很喜欢被等待的滋味,何况太宰一向喜欢让人,尤其是我,干坐着浪费时间。“反正全世界的人都在无意义地度过生命”,欠揍的嘴脸。


 


比如更久些的以前,我还住在红叶姐家的时候。庸医来见红叶姐的时候总是带着个拖油瓶,然后拖油瓶和我在中庭里往假山石的每个孔洞里放花的种子,并不遗余力地嘲笑对方最近的演奏。我其实想不清楚那时候太宰治弹的琴哪来那么多可以被讽刺的地方,也不再记得为什么要把种子扔进除了积尘和苔藓空无一物的流水石庭缝隙里。


 


比如现在,我们在上半场结束时急匆匆地冒雨离开,然后在太宰治家的门廊里急切地拥抱亲吻,像一对私奔的情人。


 


这个莫名其妙的拥吻持续到我们挣扎着进屋。太宰的家门被我摔上,我和他迫不及待地陷进地毯里,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残余的雨水流过脸颊滴在地上,勾起一阵痒。脑海中响起钢琴的圆号的大提琴的长笛的定音鼓的许多旋律,我盯着太宰的眼睛,音乐厅里那种传遍全身的电流又来了。


 


我先他一步爬起来,毫无章法地扯掉他的外套和绷带。雨打着玻璃,很吵,像我嘈杂的脑海。


 


“世界上最有天赋的音乐家要被你勒死了,中也,轻点。”说话的人指尖顺着我的小臂爬下来,在手腕上徘徊不去。没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情况了,两个不知为何分离又突如其来重逢的人,在一场默契但无言的演出后二十四小时逃离另一场震撼灵魂的演奏,冒雨跑到太宰家的地板上滚作一团。我忽然生起气来,为那不知哪儿来的不谋而合,为刚才那两双忽然对上的泪眼。中原中也的情绪一向不少,太宰治总能勾起更强烈的部分,没有理由。


 


怒火烧遍我。对这超出一切常理范围的现状,我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太宰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湿透的衣服逐渐离开我。我们俩都烫得可怕,好啊,来吧,看谁能够涅槃。最后一片消失在黑暗里的布料是手套,他把我右手指尖放在唇间,呢喃着无意义的破碎词句。我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胛,整个人逼在他面前。夜晚的微光照进来,太宰眼里有黑色烈焰。


 


“中也,你瞒不过我。”


 


他把额头凑过来贴上我的,我攥紧他疤痕纵横的手腕。一切理智被彻底抛弃。


 


“可你也救不了我。”我在被迷乱淹没前说出最后一句有意义的话语。


 


 


 


尾崎红叶


5月18日17:25 



 


“红叶姐,”半晌他出声,“我大概再不能那样酣畅淋漓地弹一回琴了。”


 



连日的雨大大小小地下着,在庭院里敲起绵延的涟漪。我在紫藤架下坐定,中也在我身边。紫藤花快谢了,不时有枯萎花瓣在风雨里飘零。


 


过去几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人无暇顾及身边的琐细改变。我才看到青石板缝隙的野草开出浅淡的雪白小花,整个院子笼罩在轻雪般的雾气里。我示意中也去看,“很适合现在呢。”他顺着我手指去看,目光卡了卡,勾起一个极浅的笑。


 


“是啊,很合适。”他嗓子有些哑,摘下帽子捏在手里。我极少在这孩子身上看到茫然,现在也是。除了一点点恍惚之外,中也看起来就像刚回来那晚的演出、像两年前来与我告别想要出去走走、像被鸥外刚领到我家那天一样,平静而坚定。


 


说到恍惚,谁能在完整地经过这几天之后不恍惚呢。许多事情像亘古不变,另一些已经远在世界彼方。


 


昨天早晨中也来看我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我把最后一枝山茶插毕,他接过我手中剪刀放好。我端详他依然飞扬到跋扈的眉眼。中也不愿对人提起也不愿被人说到他的未来,也正因如此鲜少有人知道他身上隐忧。鸥外和我,或许还有太宰治。


 


太宰治。


 


中也把地上花枝捡走,坐在对面。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刚插好的花盘在他身后纸门上投下曲折淡影。街头巷尾都在讨论着的那场音乐会当晚,我在后台只见到谢幕完毕等在那里的中也。而面前的孩子笃定地问出那晚似乎未能出口的话语:“红叶姐,太宰他不能弹琴,才去指挥了吧。”


 


是啊,刀片没入手腕,像要斩断骨头。我听说他被森鸥外从血水横溢的浴缸里捞出来,然后消失得悄无声息。两年后他回到光怪陆离的音乐世界,却再没在钢琴上弹出一个音符。太宰治的自杀经历千千万万,只有一次把刀刃对准手腕挥下。最缓慢而充满毁灭性的死法,像要斩断什么去赎什么的罪,又像绝望和不舍的矛盾交缠。没人看得懂,他的厌倦可以因为任何原因爆发。


 


中也似乎要说什么,澄澈的蓝眼睛深处似乎有坚硬宝石:“可我还能。红叶姐,我已经没有明天了,但我还能继续。”电话铃声响起,我们谁都没动。


 


我觉得雨水似乎要透进来把一切浸没,再汩汩流进不见底的黑洞里。与他们相关的事情都像是打哑谜,被神明系上缠绕的死结。他们在深处,我想,像当年被两个孩子扔进假山缝隙的种子,你只能看见石上花朵,看不见里面的蛛网裂纹、盘曲根系。


 


“没人能来救我,他也不能。”但那不会改变什么,因为你是中原中也,总在向前走的中原中也。我在心里说完他没出口的话。


 


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那孩子不耐烦地接起,然后语调转为尊敬:“森先生?”我看着他脸上表情瞬间收敛。挂下电话之后中也开车带我去医院,把油门踩得轰鸣。之后的一切像上了发条的老旧钟表,精确而令人晕眩地进行。我不太愿意使用停尸床这个词语,虽然这并不能够改变太宰君的——恕我失礼——尸体,冰冷地躺在太平间里的事实。


 


太宰曾经的监护人先生更早一点到达医院,向我们讲述警察如何在港口发现漂浮人影。“他们捞他上来。他死去才几个小时,被认出来,然后警察联系了我。”他看向中原中也:“可我早就不是他的监护人了。中也君,你拿个主意。”


 


于是在太宰治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一天半,他的骨灰已经埋进陵园。葬礼上的人很少,几个数得过来的看着他长大的人,加上太宰做指挥之后的几个朋友,那个姓国木田的年轻人拿着大手帕不断擦着鼻子。最后中也第一个踏出墓地。谁都不愿意去想报纸上那条简短的讣告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我看着中也的袖口,那里还有在雨里把石板盖上粘上的一点水痕。墓碑是新刻的,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像他任何一次突如其来的自杀一样,太宰治没有遗留只言片语。还活着的人没能从太宰杀不死自己的习惯里挣脱出来,困惑和悲哀被震惊冲淡。


 


“他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我把伞放在身旁,“他终于杀死自己了,中也。”


 


而身边的男人终于把头偏过去不愿被我看见面上神情。我别开视线,看向逐渐昏暗的雨帘。


 


“红叶姐,”半晌他出声,“我大概再不能那样酣畅淋漓地弹一回琴了。”


 


 


 


太宰治


5月17日03:57 阴



 


中也,我在想你。


 



你回来演出的那晚,上半场指挥着死与净化的时候,中也,我在想你。


 


你看透我黑暗的灵魂,但你没发现我的卑微和骄傲、负心与深情。我猜你从森先生或红叶姐那里会听说一点我的决定,或许没有。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被改变。我将坠入深渊,像拥你入怀。太宰治早就失去那种刺人又美丽的资格,因为我尖锐地讨厌疼痛又沉默着隐忍。


 


你回来,出现在我面前,我请你弹普罗科菲耶夫。多么完美地描述我们,带着无数棱角的和声用最困难的演奏方式交织成统一与美,然而没有什么最终融合。我在你身后送你掌声,我指挥乐队为你伴奏,我甚至瞥见你在乐章华彩时微闭的眼和随身体起伏颤动的额发。视线被阻隔,但我猜你那强劲的十指在键盘上跑动翻飞,带着你肩臂美好的动作与线条。


 


你不知道,那是我对中原中也的告别,把音乐自私地打包赠他,就像几小时前我和他做爱,眼中装满他和他眼中的我。没有另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中也。我眼睛张得发痛,里面是一片虚空,又尖锐地疼。


 


你同样不知道几年前的某一夜,你在睡梦中开始痉挛,双臂血管筋脉虬结暴起。我一根一根扳直揉搓你僵硬的十指,像安抚一个征服万军后发狂的绝世名将。你没醒,中也,幸亏你没醒,看不到我那颗恒星残骸般死寂无波的心在那一刻活过来感受恐惧。国木田曾经笑我酒后失言对他讲出与你的那一夜。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一夜太宰治如何失去每一个还能讨厌中原中也的未来。


 


从你第二天无知地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太宰治不告而别的两年和中原中也销声匿迹的两年。中也,你的红舞鞋在你意识深潜的时候迈出了第一个四方步,然后停在那里。可太宰治能对世界抱有什么期望呢,停不下来的。


 


我妄想过自己是一个能够恶趣味地把你的命运牵在手里的人,中也。我以为自己能左右你的荣辱,你是我的掌中刺眼中砂、我与之共存又视若己身的珍宝。可中也啊,我为什么会在得知你的隐疾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像在海底深处开出黑色的花朵,吞噬枫红的小丑鱼和深蓝的月光。终有一日你的双手要隐没在漆黑的手套下,我摘不下来。


 


那如同失去我自己,中也,我也的确要失去我自己了。我从不将自裁的尝试加诸我的双手,我知道又不愿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可现在我要毁掉自己了,像那种强直的痉挛毁掉你。太宰治总是在逃离世界的那个人,这次也让我先走吧。


 


但我又可耻地回来,中也。我看到你在钢琴旁光芒万丈,我恶毒地诅咒,我又为你骄傲。所以我换一种模样回来,但我再不能在你对面的琴前坐下,看你扔给我一个眼神然后开始手下与你争鸣的琶音。你应该觉得没关系的吧,中也,让这样的太宰治陪衬你最盛大的乐曲。我不征询你的意见,我不感到愧疚,但我想问这样一句,你不要回答。


 


就这样吧,已经够了。我回来,用两年等来一场共演。国木田准我两天假期,昨天我用来生,今天就用来死吧。


 


你会怎样讨论爱呢?你觉得我们相爱吗?我那样爱你,中也,爱你就是爱我自己。可我不爱你,我早就不是你了。命运不曾在我身上给出拙劣的承诺,我也不曾珍惜命运给予我的当前。中原中也,那么骄傲的中原中也,比谁都耀眼的中原中也,下一步就要踏进深渊的中原中也,和先走一步的、一个手指头都没能伸出来等你的、满身疤痕的太宰治。


 


那么我现在要像无数都市传奇里的精神残疾者那样了,中也,我想比那串拉丁字母更先毁灭你,为我身体里的咆哮,为我们之间无需言明的强词夺理。


 


所以我杀死我自己。


 


这个世界对人太过温柔,容不下我的歇斯底里。他们说艺术家爱得疯狂,我大约算个艺术家吧,可我的爱没有边界,与一切混沌的情感接壤。我们分享同一种美,中也,但我要毁了这份联结。我不是懦夫,也不是什么勇敢的人。那些所谓的勇敢……只是不再想面对那些无可留恋罢了。你说得对,我救不了你。你不能指望一个厌倦了一切的发狂的人做出什么有理由的事情。


 


五月的黎明前与任何一个季节没什么不同,黑暗冰冷。这是横滨的海,浓云在黑暗里缠绵。有海鸥在夜色里划过天空,声音凄厉。


 


黑暗深处有琴声响起,分不清楚出自谁手。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中也,我在想你。


 


-fin-




// 大概会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写得最狂乱的一篇。


// 愿意看我碎碎念的话请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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